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杜少牧谢幼安全局》,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熊聘飞智伏拆梢党凤鸣岐巧解是非围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燥,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
《海上繁华梦杜少牧谢幼安全局》精彩片段
熊聘飞智伏拆梢党凤鸣岐巧解是非围
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燥,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 ”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来,叫那姓计的先去,说我随后就到。 ”相帮诺诺连声,下楼自去。
这里干饭的干饭,稀饭的稀饭,各人用过,局也去了,台面也就散了。冶之因被艳香把金表取去,拉着志和同到花家,要把此表取回。聘飞、鸣岐被岫云邀到自己房中去了。锦衣因方才一家春请他吃番菜的客人约十点钟后在西同芳花月红家碰和,谢过少牧,起身告辞。房中只剩戟三、子靖未去。少牧要二人陪他到第一楼,二人深恐约着的人有甚密话不便,因嘱少牧先往,他们到岫云那边略坐一刻,邀着鸣岐、聘飞同来。少牧不便相强,送二人到了岫云房中,回转身独自下楼。楚云送至楼梯口方回,又说了些停刻再来的话。
少牧出得院门,只见那计万全尚在门口守着未去;抢行一步说:“杜少翁,做兄弟的等得久了。 ”少牧道:“怎的你还没有先去? ”万全道:“先去了恐你再有兜搭,第一楼打了烊时,来不及讲甚话了,故而在此候着。 ”少牧道:“正要问你,那第一楼约着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有甚事儿这般要紧? ”万全道:“约着的人姓刘,另号梦潘,乃天津人。为了何事,连我却也没有子细。 ”少牧想了一想,暗道:“这又奇了!我在苏州的时候,虽然结识得几个外路朋友,却从没有个天津姓刘的人。到了上海,更不必说不知这人。如何指名要与我讲话?倒要提防一二。 ”一头思想,一头与万全信步而行。
到了第一楼门口,万全说声“引道”,领着他走上楼去,绕至烟堂里边靠东壁的一张烟榻之上,说声:“刘大哥,姓杜的我邀他来了,你们有话快讲。 ”少牧向那烟榻上睡着吸烟的这人一看,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紫色脸儿,满脸多是横肉。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紫花布十行棉,内衬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外罩黑摹本缎心子元色线镶滚羔皮先锋褂儿,头戴一顶天青缎子方顶大结子瓜皮帽子,足穿蓝洋布广袜,天津布十行元色缎挖如意滚脚棉套裤,元色缎千针帮薄底踢杀虎班尖头鞋,分明是一个流氓样儿,莫说认不得他,连面也没有见过一次,心中吃了一惊。立定了脚,尚未开言,那人早放下烟枪,立起身来道:“姓杜的,你来了么?我等得你不耐烦了。你一向可好? ”少牧听他开出口来就是些不尴不尬的话,明知入了姓计的圈套,不由不火往上冲。只因此间人地生疏,没奈何,耐着性儿,回身与计万全说道:“这是个什么人?我与他没有见过,怎的找我说话?你莫弄错了人? ”万全此时也反了脸,“扑嗤”的冷笑一声道:“杜少翁,你当真认不得他么?你真认不得他,怎的肯跟了我来? ”少牧道:“我不但认不得他,并且也认不得你。 ”万全道:“你认不得我,我却什么又认得你? ”
少牧尚要发话,那刘梦潘把手向万全一扬道:“你说什么?我与姓杜的讲话,谁要你多开口儿?姓杜的,你不要理他。我叫他请你过来,要问你一句话儿。你且坐下来讲。 ”少牧道:“我与你面不相识,有甚话说要讲? ”刘梦潘把眼一睁道:“姓杜的,你如今真认不得我了么?可还记得去年十月里在青阳地窑子里喝酒向我借钱的时候?怎么隔不到两三个月就认不得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少牧听得“借钱”两字,这话愈不是了,只气得手足冰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高声答道:“那个借你的钱?此话从何而起?你莫是在那里做梦! ”刘梦潘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伸手把少牧的衣袖一扯,道:“你说什么?你没有借过我的钱么?我去年二百块钱不知是那个囚囊借的,你好说得干净! ”少牧被他一扯,发起急来(少),慌把身子一偏,道:“姓刘的!你休要含血喷人!我与你面多不识,有甚银钱往来?听你的话,敢是想拆梢么? ”梦潘道:“谁是拆梢?你不赖人的钱也就够了!我实对你说了罢,今夜叫你到这里来,就为我这几天没有钱用,要问你讨这笔钱。你好好的还我便罢,如若不然,你也在外边打听打听,我可不是与人家顽的!你莫要吃了亏懊悔不及! ”少牧冷笑道: “人家并没有问你借钱,如何还你?真是放屁!那一个有甚工夫与你斗口?你也休得错了念头! ”说毕,把衣袖一洒,起身要行。争奈梦潘力大无穷,一把手扭住道:“你要走么?今夜你来得去不得了!你到底几时还钱!须与我说个明白! ”这时候,围着圈儿观看的人,不知其数,只气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
忽旁边来了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上穿一件竹灰色斗纹布棉,烟渍满身,上罩天青小呢羔皮马褂,已是有皮无毛的了,脸上带着一副玳瑁边近视眼镜,骨瘦如柴,挤入人丛,向少牧劝道:“你们不要这样,你且同我到那边去,有话好说。 ”少牧把那人子细一看,料着也不是个好人。但想古人说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与其在这里与姓刘的殴气,莫要他当真动起蛮了,吃了他眼前的亏,何妨趁着有人相劝,暂且避他一避。好得李子靖等约着也要到第一楼来,略略耽搁些儿时刻,且待他们到了再处。主意一定,跟着那人向西首靠楼梯一张烟铺上来。刘梦潘高声向那人说道:“你要来管我们的事么?这人我交代你了,若是被他走去,我便要寻你讲话! ”那人道:“不妨,不妨。 ”口中说话,那身子睡下铺去烧烟。盘问少牧因何与姓刘的争闹。少牧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并问那人姓甚名谁。那人自称姓刁,别号深渊,是个无锡秀才。在烟铺上听罢少牧的话,回说:“此事容易明白。老兄只要问他,借钱有甚凭据?是谁作中?共有若干数目?他如没有纸笔,没有中人,这就是他在那里拆梢你了,这里租界地面,可以报得巡捕房拿办的;但他倘然又有笔据,又有中人,老兄却待怎样? ”少牧道:“我并没借他的钱,那有什么笔据?你如不信,尽好问他,看他如何回你。 ”深渊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待我吸过了这一口烟,与你问去。 ”遂飕飕飕的呼过一筒,把烟签子递与少牧,给少牧烧。少牧回称不会,将签子接来放在烟盘里面。看这人慢腾腾的走过那边,与梦潘讲了好一刻话,走过来道:“杜老兄,这又奇了。据你说是一定没有借钱,据姓刘的说,不但你去年在青阳地借他二百块钱,并且还有中人、笔据。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跳起来道:“怎么说?他讲我借二百块钱有中有据? ”深渊道:“一些不错。 ”少牧道:“是那一个的中人?这笔据现在那里? ”深渊道:“我已曾问过他来。他说中人姓何,笔据现在家里,只要你还了他钱,自然取来还你。 ”少牧听了,更是又气又恼,坐在烟榻上如针毡一般。
正当焦急万分,忽听得一阵楼梯声响,上来了三、四个人,正是子靖、戟三、聘飞、鸣岐一同从巫楚云家出来,寻到此处。少牧一见,恍如云开现日一般,高喊:“李大哥、平戟翁,你们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件不平的事与你们说! ”站起身来,向众人把刘梦潘如何硬说借钱,如何姓刁的出劝,梦潘如何说有中有证硬想拆梢的话,述了一遍。尚还没有讲完,那边梦潘听得有人来了,也在烟榻上坐了起来,斜着眼睛把子靖等一瞧,多不认得,又留心听他们的说话,一个个多是外路口音,他怎放在心上?在烟盘中左手取了一支八寸长的象牙兰花烟袋,装上一筒烟儿,右手取了两个胡桃大的铁弹,挺胸突肚走将过来,满心想与来人寻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儿,使他们不敢管这闲帐。因走近众人身傍,故意的把肩膀使着劲儿,向戟三等一挤,说声:“你们站开些儿!好待我与姓杜的说话。他欠的钱究竟甚样? ”这一挤不打紧,恼了戟三、聘飞。两个暗想,此人有多大本领,敢在人前舞弄?戟三尚还性子耐些,聘飞怒从心起,要想当场发作。只因第一楼来得人多,租界上的章程,相打相骂是犯禁的,故此没奈何让他挤了进来,也不开言,且看他与少牧怎样。梦潘进得人丛,见戟三等一个个不敢作声,认做多是些无用之辈,大着胆儿高声嚷道:“姓杜的,天不早了,欠债还钱,你待装傻甚的! ”
此时聘飞再耐不住,抢前一步说道:“姓刘的,你且慢说。这姓杜的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真欠你钱,自然应该还你,待我与你去讲,终须有个下落。 ”说着举步要走,回头忽又立住,向他手中一望,笑微微的说道:“我因走得匆忙,没有带得香烟,你这烟管很好,想是在天津买的,可肯借给我吸筒烟儿? ”梦潘尚未回言,聘飞已伸手过来,起三个指头,向这小小的象牙烟管用力一捏。说也奇怪,但听得“刮”的一声,这烟管比毛竹的好像还脆,顿时起了三五条碎路,眼见得是无用的了。原来聘飞的拳脚功夫甚好,不但深得内堂宗派,戟三及不得他;并且还有一样绝技:他能把五十文铜钱叠将起来,用两指捏紧,只要略使一使劲儿,两头的两个钱可以碎做齑粉,中间的却分毫不动。同年中那一个不佩服着他!此时既把烟管捏损,轻轻的向地下一摔,道:“怎么说?很好的一支烟管,这样没用!姓刘的,你不要生气,多是我这三个指头不好,捏得太重了些,我赔你罢。不知你是几多钱买的? ”刘梦潘初时见聘飞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不提防他有甚本领,忽见他把烟管捏碎,心上吃了一惊,暗想此人好大手劲。可惜这支烟管,用了十三、四年,吃得这象牙红红儿的,不料送在他的手中,心上如何不恼?却怕自己敌不过他。北边人最是傲气,不肯当场出丑,倒了威风;梦潘虽然是个流氓,那羞恶之心,究竟北人不比南人,动不动向人丢脸,因此不敢十分发作;鼻管中只哼了一声,那两只老虫眼睛把聘飞子细瞧了一瞧,开口说道:“好么,好么,你把我这烟管碎掉,说甚赔钱,分明是在我面上卖弄你的工夫。我且问你,究竟你有多大的本领,敢来与姓杜的出头?我刘梦潘也不是服输的人,难道就怕你不成? ”聘飞闻言,依旧含笑答道:“有甚本领?姓杜的欠了你钱,自应还你,我怎好与他出头硬赖?这烟管是我失手碎的,终是我的不是。罢了,好在不过是象牙的,并不是翡翠、汉玉,价值连城,我姓熊的便赔你不起。 ”
梦潘见他语言和蔼,挑他不动火儿,心上更是没有法想,无奈,把嘴眼向计万全与刁深渊一斜,叫他二人来劝。二人会意,走将过来,多向聘飞招呼说:“碎了姓刘的一支烟管,值得甚事?姓刘的也不是计较的人,你要赔几个钱也罢,就是不赔,他也决不勉强着你。 ”聘飞道:“你们说什么话!姓杜的欠了他钱,他一定要讨;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怎的不赔?何况姓杜的那一笔钱,他虽说得有中有据,究竟借与不借,没人瞧见;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那是大众见的,你们说不要我赔,只怕没有这种好人!若然他真可不赔,那姓杜的钱自然也可不讨的了。不知他心里头到底怎样? ”万全听聘飞舌锋犀利,弄得没了话儿。刁深渊涎脸答道:“那是你太多事了。你碎了姓刘的烟管,不要你赔,你的面子已有了十二分光彩。他向姓杜的讨钱,与你什么相干,何必牵他在内? ”聘飞冷笑道:“姓刘的与姓杜讨钱,与我姓熊的何干;这话果然不错。但那姓杜的真欠姓刘的钱,却干你们甚事? ”深渊道:“那也本来不干我们的事,无非大家为好,故而在此相劝。 ”聘飞道:“正要你说你们相劝因是为好,我的意思也是为好,终想要叫姓杜的拿出几个钱来,与你们用,你们可要? ”深渊见他开口你们,闭口你们,这话一句紧似一句,明明道着他三个人乃是一党,也觉得无言可答,与万全打个暗号,同说:“既然你这样说,大家不劝也罢,莫要疑我们帮着姓刘的人、难为着姓杜的。 ”聘飞道:“你们不帮着姓刘的,怎的有人替他把姓杜的在西荟芳邀到这里头来?敢是骗着三岁孩儿? ”万全听了此话,更觉十分没趣,一溜烟跑了出去。深渊看万全去了,单丝不能成线,也就走了开来。
梦潘见手下的两个人多被聘飞把话说退,自己没了下场,右手拿着两个铁弹,盘得格格的响,也一句话多讲不出来。聘飞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定他决不防备,夹手把他铁弹取来。道:“姓刘的,怎的你不开口,弄着这小孩子顽耍的话儿?
我替你埋在地下,缓几天来拿罢,省得你手指很酸的。 ”说毕,把弹向后楼外天井中间一掷,梦潘要想伸手抢时,奈已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弹已飞下地去。尚有一个未曾掷下,见他举起手,像要劈面飞来。梦潘此刻真着了急,大嚷:“姓熊的,你莫这样,我晓得你了! ”鸣岐等见聘飞也像举弹要打,深怕闹出事来反而不好,多来劝他。聘飞因乘机向梦潘发话道:“姓刘的,今夜我看众人分上,暂且饶你,不然,这一弹子管教尽你受用! ”梦潘羞得无地可容,空着一双手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这时候不但不想同少牧诈钱,只想寻个脱身之策,且待日后再作计较,因此也乘着众人相劝,说声:“列位明见,我姓刘的并不与姓熊的为难,姓熊的何苦与我这般作对? ”又说:“我这烟管碎了也罢,这铁弹却是自幼儿盘起的,我须拾他上来。 ”说毕,趁势要行。少牧喝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你方才不是说我来得去不得么?你问我讨的钱,我还没有还你,怎的你要想走?这钱难道不要讨了? ”聘飞道:“是吓,这钱就算你不要了,你这脸子是不能不要的。年纪轻轻的人,那件事儿不好混些饭吃?却偏要干这没本钱拆梢生意,真是令人羞死笑死! ”几句话只说得刘梦潘面赤耳红,皆因怕着聘飞,不敢发出火来。
鸣岐见此光景,晓得梦潘已是无极奈何。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话,正好就此收场。多事不如省事,莫使他老羞变怒,翻了脸儿,当场虽然不怕,日后却要防他报复。这种“朝吃露水夜吃月亮”的人,那一件做不出来!倘然受甚暗亏,这却是说不定的。因与戟三使个眼色,把聘飞用话兜搭住了,始向梦潘问道:“你到底是桩甚样的事?说与我听,我好与你解围。 ”梦潘只不做声。鸣岐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事,有什么说不出的?何况我看这一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何苦做好汉替人受过?究竟你与姓杜的甚样认识,甚样咬定他在苏州青阳地妓院里借你的钱,向他硬要讨还,其中必定有个主使的人。只要你说明白了,姓熊的我保得他决不难为,自然放你过去;若是吞吞吐吐,那可不要吃了现亏!莫说姓熊的不甚好惹,就是那姓杜的也是苏州有名的乡宦,总不然受你欺骗,不敢告到当官。倘然案发起来,虽不至于杀头落腿,那递解却是稳的。这时候,几百竹片、一角公文,把你递回天津原籍,教你没脸见人!你想还是说明的好,还是不说明硬着的好? ”梦潘听到此处,把头点了一点,回说:“你这人说话很是。但我姓刘的向来不肯落脸与人,受人笑话,这却怎好? ”鸣岐道:“谁要你落什么脸?你只把主使的人说了,静悄悄(俏俏),你走你的路儿就是,说甚‘落脸’两字! ”
梦潘踌躇半晌,对万全与深渊开灯的两张铺儿一望,见二人多已不在,始附着鸣岐的耳朵告诉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姓杜的是向来没有见过面的。此事多由计万全在升平楼茶馆而起。那日姓杜的在楼上吃茶,不知为了何事与一个野鸡妓女争闹起来,多亏万全劝开,姓杜的理也没有理他。万全说他眼底无人,着了恼儿,暗暗打听的是何等样人。后来遇见一个姓刁的朋友,说起此事,姓刁的是二年前曾在苏州教过书的,晓得姓杜的家计行为,说他为人柔懦无用,上海也不听见有甚至亲好友,才敢定下这条计策,叫我一口认定债主,向他讨钱,多少弄他几个受用受用,包管不至落空。我不合听了二人的话,就闹出这话柄来。那是句句实言,你去对姓杜、姓熊的说罢。 ”鸣岐听毕,果把始末根由告诉少牧等众人。少牧方才晓得这计万全就是升平楼劝解野鸡妓女相骂之人,怪不道很是面善,只因当初没有理他,以致平白地兴出事来,可见这种烂小人面上一些儿也大意不得,真是处世的难处。
聘飞听罢鸣岐的话,向他附耳问道:“北边人爽直的多。既然他说是计万全起意,有根有蒂,谅来并非撒谎。若据鸣哥意思,那姓刘的当得甚样发付于他? ”鸣岐也附耳答道:“我们做好做歹,放他逃走是了,与他纠缠甚的! ”聘飞又道:“那计万全呢? ”鸣岐道:“计万全且看杜少翁意下如何。如果定要办他,明日好告到当官,请官惩治。姓刘的只要保他无事,就叫他上堂做个见证,岂不甚好? ”聘飞点头称是。暗地通知少牧,问他心上甚样,便好发放他们。少牧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
眼前已见风波息,日后还防陷阱多。
欲知少牧说出甚样话来,如何放走刘梦潘,且看下回分解。
初集
第一回
谢幼安花间感梦杜少牧海上游春
沧海桑田几变更,繁华海上播新声。
烟花十里消魂地,灯火千家不夜城。
车水马龙游子兴,金樽檀板美人情。
闲来编作新书看,绮梦迷离细品评。
从来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可知“酒”、“色”二字,虽是误人,实是人自己误的。然而繁华之地,偶一不慎,最易失足。即以上海一隅而论,自道光二十六年泰西开埠通商以来,洋场十里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赏不尽的是酒绿灯红,说不了的是金迷纸醉。在司空见惯的,尚能心猿紧缚,意马牢拴,视之如过眼烟云,漠然不动;而客里游人以及青年子弟,处此花花世界,难免不意乱心迷,小之则荡产倾家,大之则伤身害命。何况人烟既盛,良莠不齐,诈伪丛生,是非百出。所以烟花之地,实又荆棘之场,陷溺实多,误人非浅。警梦痴仙生长沪滨,浪游已倦,每一感及,惄焉伤之。因广平日所见所闻,集为一书,以寓劝惩,以资谈助。是故此书之作,谓为痴仙之游戏笔墨也可,谓为痴仙之一片警世菩心也亦无不可。正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千古繁华梦一场。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苏州有个饱学秀才,姓谢,名景石,字幼安。原籍安徽休宁人氏,因避红巾之乱,徙居姑苏。父名谢荫恩,也是个博学儒生。母金氏,乃慈乡金念萱之女。当幼安临蓐的时候,其母梦满堂丝竹而生,因以景石二字命名,幼安为号,取谢安石东山丝竹之意。及至长成,出落得一表人才,堂堂非俗。而且资质甚是聪颖,读书一目数行。因此才名藉甚,远近皆知。十六岁上案元入泮。十八岁娶了西村齐氏女眉姑为妻,一双两好,夫唱妇随,甚是相得。
孰料不多几年,父母忽相继逝世。幼安哀毁逾恒,忽忽不乐。幸家道颇可温饱,遂绝意进取,做一个林下散人。每日里与二三知己玩水游山,名胜之区,足迹几遍。著有《小东山馆纪游吟稿》,自号小东山主。诗笔清新,艺林传诵。膝下二子,长名麒儿,年七岁,已就傅读书;次麟儿,年才五岁。幼安在家,闲暇无事,不是以诗酒自娱,便是与齐氏及两个小儿讲讲家常,谈谈各处山川的风景为乐。
一日,值元宵佳节。齐氏命下人整备酒筵,在花香月满楼与丈夫庆赏元宵。夫妻父子,共是四人,团圆一桌,说说笑笑,颇极天伦之乐。两个小孩子也甚乖觉,你也一杯、我也一盏的敬与父亲。饮至月过花西,幼安酒落欢肠,不觉多用了几杯,玉山颓倒。齐氏命佣妇把残肴收拾,又唤乳娘将两个小孩儿领去安睡,自己与小丫头阿翠掌着灯台,扶了丈夫,一步步同进房来,伏伺着宽了鞋袜,外衣,上床安置。
那幼安是酒醉的人,一经卧倒,早入黑甜。朦胧之间,似有一人手拉手儿飞也似的出门而去,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自幼同窗、谊结金兰的好友,此人姓杜,名继勋,号少牧,文才出众,人品轩昂,平日之间,最是莫逆。幼安梦中因开言道:“我认是谁,原来牧弟。往那里去? ”少牧道:“不必多言,去便自知。 ”幼安心下好生纳闷,因是至友,不便拒绝,顺着脚儿,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后到一处,人烟稠密,灯火辉煌,往来之人,衣服丽都,舆马显赫。正在看时,忽然少牧将手一撇,不知所往。幼安大惊,定睛细视,觉得是从斜里一条小路上去的。放心不下,飞步狂追。却恨那条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狭又险。走了一程,觉着吃力,站住了脚,欲待路人问个信儿。谁知这条道上进来的人甚多,出去的人偏是甚少。要想再走进去,又怕迷了路儿,心下十分焦闷。忽闻鼻观间一阵异香,沁人心窍。抬头一看,见道旁有株桂树,那香乃从树上飘来。默念时值新正,丹桂那得有花?幸树身不甚高大,折取一枝,凝神细看,但见这花果然开得香馥馥的,幽趣宜人,甚是可爱。不忍轻弃,纳入怀中。举步欲行,猛听得人语喧哗,有一大群人自内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也有大呼小叫的,也有无精打采的,也有忿忿不平的,也有连连叹息的,也有半颠不颠的,也有撒娇撒泼的,也有形容憔悴似带重病的,也有衣衫褴缕似甚落魄的。末后一人,却是少牧,被那班人围住,着他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万分
窘急。幼安吃这一惊却也不小。欲待迎上去救他,不知为了何事,且又孤掌难鸣,不敢造次。只得高声大叫,只望他自己出来。那知少牧竟如不见不闻,毫不理睬。幼安愈加着急。正当无可如何之际,猛见他睁着眼睛,把这班人瞧了一回,点点头儿,咬牙切齿的一伸手,在怀中拔出一把剑来,三尺多长,寒光闪闪,甚是怕人,向众人举手一挥,回转头来,又向自己当心直刺。心坎间忽然放出灵光一道,照得幽径通明。那一班人发一声喊,一哄散去。把个幼安一惊而醒,只吓得冷汗涔涔,重衾湿透。却是一场奇梦。细听谯楼,正敲四鼓。桌上残灯,半明半灭。齐氏鼻息方浓。怀中花香袭人,犹似氤氲未散。细想方才梦中之事,不知主何朕兆,真令人难解难猜。然究竟是个酒后之人,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回,依旧朦胧睡熟。
及至醒时,将是辰牌时分。齐氏已起,在窗前对镜理妆。幼安咳嗽一声,舒了舒腰,抽身坐起。齐氏问道:“昨宵酒醉,今日身体可好?为甚起得甚早?可要再睡片时? ”幼安道:“昨夜不过薄醉,今已平复,不用睡了。 ”口说着话,随即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外衣。早见阿翠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少爷、少奶奶”,端上脸水,伏侍幼安先洗了脸,然后泡上一碗玫瑰花的上细雨前茶来。此乃隔夜齐氏叮嘱,因恐酒醉的人起来不免口渴之故。幼安接着,呷了几口,放在桌上。一手拔了一个纸煤,唤:“拿枝水烟袋来! ”阿翠答应,双手奉上一根汉口王恒丰赛银二马车烟袋,又随手划了一枝自来火柴,递与幼安。吸过几筒,放在一旁,问齐氏道:“两个小儿起来没有? ”齐氏道:“谅因(应)昨夜睡晚了些,今日尚未起身。 ”幼安点头道是。其时齐氏妆已梳好,阿翠过来理了妆具,重新取上牙梳竹篦,与幼安梳辫。
幼安又饮了口茶,将夜来梦境与齐氏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番。齐氏道:“古语有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无甚吉凶。况丹桂飘香,乃是登科之兆,或主将来题名金榜,也未可知。 ”幼安笑道:“功名二字,我已置诸度外,即使将来果应是梦,何足为荣!况目今时世,不重科甲出身,只须略有钱财,捐纳一官半职,便可身膺民社,手握铜符,反把那些科甲中人瞧看不起,不是说他迂腐,便是说他寒酸。所以弄得时事日非,世风愈下。反不如静守田园、享些清闲福味的好。你向来也是个极有识见的女子,如何反想到这一条道儿?只恐此梦将来断不是这般应法。 ”齐氏道:“我也不过是依梦详梦罢了。未来的事,那里能猜得准他?何必挂怀,反多疑虑。 ”幼安道:“我倒不妨;但是杜家二叔,只怕这梦不应则已,应时凶多吉少。 ”
齐氏尚未回言,忽听楼下僮儿谢义高声问道:“少爷起身不曾?桃花坞杜家二少爷清早到此,现在书房候着。 ”幼安回道:“我晓得了。请他少坐,即便下来。 ”谢义答应,自去回覆。
幼安整了整衣,移步下楼,来到书房。其时少牧坐在书案之上,看那上海寄来的新闻纸儿。见幼安出来,连忙立起,叫声“安哥!惊动你了。 ”幼安笑道:“自己弟兄,何须客话?我因昨宵家宴多饮了几杯酒,故此起得晚了。牧弟,你来得好早。 ”少牧道:“我昨日与少甫家兄在虎邱闲逛了一回,即便回去,睡得甚早!今日家兄又到沧浪亭探友去了,我独自一人在家寂寞,故此出来早些。 ”幼安道:“原来如此。少甫近来兴致可好?我有五六天不见他了。 ”少牧道:“他自从去年起了个消寒诗社,诗兴甚好。昨日想做几条诗谜,与各社友庆赏元宵,后因我强着他一同出去,故而未曾做得。 ”幼安道:“少甫这人果然风雅。 ”少牧道:“家兄果甚风雅,只是僻性些儿。前几天,我偶然想起上海地方风景甚好,只恨从未到过,要与他同去一游。他偏执意不肯,反说上海繁华,我辈少年不去为妙,又讲了许多拦阻的话。安哥,你道这意见僻是不僻? ”幼安道:“少甫的话却也不错。上海地面太觉繁华,少年的人血气未定,本来少去为是。 ”少牧笑道:“什么?安哥,你也来了!我想人生世上,游历两字是不可少的。上海虽说世界繁华,依我看来,只要拿定念头,也未见得年少的人必不可去。何况我们不过略住几天,见识见识风景,便回来的,有甚紧要?就是李子靖大哥,他不是常住在洋场上么?年纪也只三十多岁,何尝闹甚事来?安哥如肯做个伴儿,我一定要去走走。不知意下若何? ”幼安道:“说起子靖,前日他有贺年信来,甚是挂念我等,深恨不能时常聚首。我已写有回信去了。不知你可曾有信寄他? ”少牧道:“我本来也想写封信儿,只因有到上海去的意思,将来聚晤不远,故此未曾寄得。 ”幼安道:“照你说来,你当真要往上海游玩去么?实对你说,我昨夜得了一梦,甚是不祥。劝你还是静住在家,不要出门的好。 ”遂将昨夜梦中之事,一五一十的又细细述了一番。那少牧本来是个疏放的人,焉把这种梦儿放在心上?只因幼安说得十分郑重,故回言道:“古人有云:‘梦寐之事,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安哥不肯陪我罢了!我一个人难道不能去得?只是寂寞些儿。 ”幼安听到他这两句话,晓得少牧是有些孩子性的,他说得到便做得到,不陪着去虽是无妨,惟恐日后倘然真的有甚事情,既是至交,何能放心得下?想到此处,不由不反自己转口道:“话虽如此,我也并不是拘三泥四的人。你既一定要去,我又闲着在家,上海也不甚多远,何妨陪你走一遭儿。但是少则十天八天,多至半月一月,定要一同回来,方可使得。 ”少牧听幼安忽然答应去了,好不欢喜,连说:“这个自然。我到上海本来并无正事,决不多耽搁日子就是。 ”幼安道:“既然如此,你想何日动身? ”少牧道:“今日是十六,我须回去收拾收拾,后天十八可好? ”幼安道:“这却随便。不知坐甚船只? ”少牧道:“若要快些,戴生昌的小火轮船最好。 ”幼安道:“我们此去,原是游玩,并非急事,我想不如唤只无锡快船,可以沿途看看景致,岂不甚妙? ”少牧道:“安哥既然喜欢,我回去雇一只大号的是了。 ”二人说说谈谈,时已将午。谢义端上中膳,幼安就留少牧吃过了饭,方才回去,不必细表。
且说幼安送少牧出门,回至楼上,走到房中,麒儿、麟儿双双的过来,叫了一声“爹爹”,幼安问道:“你母亲可在里面? ”麒儿道:“往绣娘房里看做鞋子去了。 ”幼安道:“你去说爹爹唤他。 ”麒儿答应,才待要去,麟儿争着他要去唤,两个小孩忽然相闹起来。幼安喝住,道:“不要胡闹!你二人同去就是。 ”麟儿听得,始欢欢喜喜的与麒儿一同去了。不多一刻,齐氏回房,麒儿、麟儿也一齐跟着进来。幼安遂将方才少牧约到上海游玩、择定十八动身的话说了一番,并言:“去去即回。家中倘有要事,不妨写信到申。麒儿待先生开学,便当送去读书,不可使他躲懒。麟儿须要寒暖当心。 ”细细的嘱付了一回。齐氏因丈夫向来出游惯的,上海又近,所以绝不阻挡,只说:“昨天夜梦不祥,今日杜家二叔恰又前来约伴,须要谨慎些儿,早去早回,没甚事情最好。 ”幼安点头称是。二人说罢,一个牵着麒儿,一个牵着麟儿,同下楼来。幼安向帐房中取了廿块洋钱,交与谢义,叫他买些土仪,预备到上海时送送亲友;又顺便购些火腿酱菜等物,以为路菜。过了一宵,齐氏唤阿翠收拾了一副铺陈,一只衣箱,带些棉皮衣服,取下楼去,交与谢义。
两天易过。到了十八,幼安一早起身。梳洗已毕,吃了早膳,下楼来到书房,令谢义将一切应用零星杂物收拾了两只网篮。诸事才完,听得有人叩门,乃是少牧与船家到了,说船泊阊门外太子码头。幼安问少牧:“行李可曾下船? ”少牧道:“均已定妥,但等起程。 ”幼安遂唤谢义挑了行李铺陈,同着船家先去。自己回至房中,别了齐氏。因他怀孕在身,已有六个多月了,故此叮嘱了好些留心在意的话。又吩咐阿翠及乳娘等一众下人诸事小心。然后下楼,同着少牧出了大门。
早由谢义唤有两乘轿子候着。轿役伏伺二人登轿,抬上肩头,如飞的向码头而去。船家一见,急忙铺好跳板,搭上扶手,请二人下船。其时谢义早经到了,铺陈各物,俱已落舱,见主人登舟,上前交代明白。幼安对少牧道:“不曾问你,可带个下人同去? ”少牧道:“苏地到申路途不远,况且少甫在家,不时有事差遣,所以并未带得。 ”幼安道:“谢义可要随去? ”少牧道:“也可不必了罢。谢义并未到过上海,闻听人说,租界地面禁令极多,譬如沿途不准便溺,当街不准晒衣,午后不准倾倒垃圾,夜深不准酗酒高歌,比不得我们苏州地面,可以事事随便。倘然不知底细,犯出些儿事来,反于主人不便。你道是也不是? ”幼安点头道:“这却不错,亏你想得甚是周到。 ”因唤谢义言道:“轿夫的轿钱叫他家中去取。你也可以回家去了,我们此回不带下人。待等回来之日,有信来苏,你到码头迎接就是。 ”谢义诺诺连声,辞了主人,又回身辞了少牧,上岸同着轿夫自去。这里船家问明并无别客,随即拔了跳板,解了缆绳,立刻开船了。
一路上,波平浪静,日暖风和。谢、杜二人有时说些闲话,有时看些野景,甚是有兴。到了饭时,船家端上菜来,乃是两尾鲫鱼,一碗肥肉,一碟子火腿,一碟子羊糕。少牧在网篮内取出两只小酒杯儿,一瓶天津带来的白玫瑰酒,先斟了一杯,递与幼安,又自己斟了一杯。幼安略略喝了几口,因是高梁,不敢多喝,唤船家取上饭来。少牧喝了两杯,也用饭了。船家候二人吃毕,撤过残肴,打上脸水洗脸,又泡了一壶茶来。幼安取水烟袋吸了几筒水烟,少牧吸了半枝吕宋烟。此时正是顺风,船家扯起篷来,但听得水声潺潺,那船就如弩箭离弦一般的速。行有八十余里,天渐黑了,船也停了。幼安取出一只洋蜡烛台,点上一枝洋烛,照得满船澈亮。船家端整夜膳,与日间大略相同,不过两只碟子换了一碟松花皮蛋,一碟爆鱼。二人吃罢,在灯下又略谈了一回话儿,各自安睡。
破晓醒来,但听得耳畔呼呼风响,船家早已开行。及至申牌时分,离上海只有一九路了。幼安问少牧道:“我们上岸,还是借客栈的好?还是到集贤里住在子靖大哥那里? ”少牧道:“我想借客栈罢,省得搅扰人家不安。 ”幼安道:“我本来想住在子靖大哥家的,既然你的意思喜欢借栈,我也不到李家去了。 ”少牧道:“这便甚好。但不知借在北市还是南市? ”幼安一想,少牧是个爱热闹的,就是借在南市,一定也要天天往北,倒不如北市便些,因道:“还是北市住罢。 ”少牧因唤船家问道:“你们的船往常到上海时停在什么地方? ”船家道:“南市不拘何处码头;若是北市,或者观音阁码头,或者洋泾浜,上岸便些。 ”少牧对幼安道:“我们一准停在洋泾浜如何? ”幼安道好。船家答应,自去料理。幼安本是惯于出门的人,一面答话,一面收拾行李一切,又替少牧也收拾好了,唤船家进去打好铺盖,只等上岸。
不多一时,船已进了浦江。但见帆樯林立,舟楫云屯,果然热闹异常,不比别处。又行有半刻多钟,这船正欲进洋泾浜,猛听得船上人发一声喊,船身忽然往前一磕,约有半箭多遥,霎时幌幌荡荡,颠簸起来,几乎侧将转去。船中诸物,叮
震响。幼安、少牧,相顾失色。正是:
放眼乍来风月地,惊心已入是非门。
毕竟不知这船为何倾侧,且看下回分解。
看跑马大开眼界戏拉缰险丧身躯
话说楚云唱罢曲儿,志和正要问这曲子的来历,觉得一阵异香,又来了一朵名花。年约二十左右,身穿一件蛋青缎子银鼠皮紧身,内衬淡雪妃湖绉小袄;下系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足上湖色花鞋,打扮得甚是幽净。不长不短身材,一张鹅蛋脸儿,脂粉不施,真是天然本色。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那行路却大大方方的,绝无一些扭捏之态。走上厅来,小大姐问:“那一位是谢大少爷? ”志和一见,道:“我认是谁,原来却是天香。怎的到得甚迟? ”又把手向幼安一指道:“这位就是。你在那边坐罢。 ”天香把头一点,同小大姐走至幼安面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少”,就在背后坐下。小大姐点火装烟,自不必说。
幼安本来是个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自从天香到了席面,微微的看了几眼,并不作声。天香虽然是个妓女,也不喜惹蝶勾蜂,故亦无甚话儿兜搭。小大姐装好水烟,递过琵琶,天香和准了弦,唱了一支《落花园》、一支《游龙戏凤》。幼安始说一声“辛苦! ”众人多赞他唱得甚好。天香略略谦逊几句,以下又没有话了。幼安看他人品沉静,尚无青楼中打情骂俏那些恶习,心中暗暗契重。众人却因他不甚风骚,并不十分在意。就是志和,虽是与他相熟,却也没甚交谈。
席中,楚云最是伶牙俐齿,与众人指天说地,讲个不了。志和问他方才唱的那支曲子出在什么曲谱上边。他说并无古本,乃是自己胡乱诌的,所以其中不通不接的句子很多。冶之等多说,看不出你小小女子,有此才调,这曲谱得甚有意思,但须起个曲名才好。志和道:“曲文果还不错,只是若照前人谱上,脱节的地方太多,故而我要问他来历。 ”楚云道:“我本说是胡乱诌的,晓得什么节拍?你可指点指点,待我将
来改过。 ”志和道:“你唱的第一支不是《新水令》么?《新水令》下边接的应是《步步娇》与《折桂令》,然后方是《江儿水》。那《江儿水》下边还有《雁儿落》一支,才是《侥侥令》。《侥侥令》的下面尚有《收江南》、《园林好》、《沽美酒》三支,合着尾声的《清江引》,方成一套。如今你只有《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清江引》四支,其中脱去甚多,若要改正,很是费力,我看不如将错就错,竟把这支曲叫做《减调相思曲》罢。 ”冶之抚掌道:“这曲名起得很好,楚云你可不必再改。 ”楚云点头称是。
旁边逢辰问志和道:“什么曲子里头有这许多讲究? ”志和道:“若像你平日间随口唱唱,有甚交代不过?子细讲究起来,不但曲牌、接拍本有一定,并且还有南曲、北曲两种分别,字眼宫商一些不能相混,这才难咧! ”逢辰吐舌道:“如此说来,我以后再不敢唱曲子了,省得在人前丢丑! ”志和笑道:“你唱的曲子又不是你自己撰的,尽你一天唱到晚上。丢什么丑?无非不甚好听罢了! ”逢辰涎脸答道:“志翁休得取笑!我这喉咙怎能及得楚云,所以生角唱不上去,唱了小丑。 ”幼安听志和论曲,知他是个惯家,暗想此人举止虽浮,原来胸次却还不俗。后听逢辰自己说会唱小丑,正合着他的身分,不觉看他一眼,“扑嗤”的笑了一声。逢辰觉着,虽然猜不出笑他甚的,也就不再往下讲了。
其时,席上酒已半酣,花小兰、李飞云、梁小玉等都已各散,只剩楚云、岫云姊妹两个与桂天香还没有去。天香已倩小大姐装烟。楚云推称看花,走至庭心,把手向少牧招招,叫他出去,咬着耳朵说了无数的话,方始回席。天香先已走出去了。岫云递个眼色,催着要行。跟楚云的大姐把水烟管递与少牧自吸,他到外边去关照马夫配好车子,回至厅中,说声:“各位大少爷,散席之后一同请来。 ”一手挽着楚云,一手携着岫云,大家微微一笑而去。
志和见叫来的局多已散讫,要与众人搳拳赌酒,众人多说酒已够了,只有逢辰与他搳了十大杯抢三,逢辰输了七拳,吃得前仰后合,脚步歪斜。冶之看他已醉,深怕尚要嬲着闹酒,分付园丁拿干稀饭来,各人用过散席。剩下来的残肴,自有园丁收拾。应付的园金、酒资,明日园中有人到栈算取。一言表过,不必絮提。
只说众人散席以后,除了贾逢辰坐东洋车子来的,其余皆有马车,各马夫多在园门伺候。志和见逢辰已醉得不像样儿,若使仍坐东洋车回去,很不放心,因与冶之说知,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到媚香家去打个茶围,略坐片时,等逢辰醒一醒酒,然后回去。其余各人谢过志和,回家的回家,回栈的回栈,共是四辆马车同时起行。临上车的时候,志和低问少牧:“今夜楚云那边可去? ”少牧道:“实不瞒志翁说,今晚安哥在此不便,明日去罢。 ”志和点了点头道:“明日三、四点钟,我与冶之在媚香那边候你同去,可好? ”少牧道:“如此最妙。 ”二人方才分手,各自登车。
少牧与幼安的车并不兜甚圈子,一直回到栈中。给过车钱,上楼进房。茶房泡上一壶茶来。少牧问幼安:“今日劳动了这一天,身体可还舒服? ”幼安道:“今日身子尚好。此刻夜已深了,我们早些睡罢。 ”少牧答应,拴上房门,宽衣安睡。只因心想着楚云题曲的好处,与在花园内说的无数话儿,翻来覆去,这一夜竟合眼不来。幼安睡在床上,暗想少牧与志和等那一班人聚在一处,久后恐怕没有结局,一心要想早日回苏,不可多耽日子,弄出事来,故此一时也不能安枕,直到两点多钟,方才睡熟。
及至早上醒来,见少牧已经起身,坐在床前那张椅上,拿着一支水烟袋儿吸烟。幼安道:“牧弟,今日起来好早! ”少牧推说道:“谅因昨夜多吃了酒,不知如何睡不起来。 ”幼安道:“多吃了酒应该贪睡,什么你反不能睡觉?真是奇事! ”口说着话,披衣起床。茶房送上脸水,洗过了脸。用过早点,对少牧道:“牧弟,我有句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牧道:“安哥有甚话说? ”幼安道:“我们在苏州动身的时节,原说不多几日就回去的,如今已有一个月了。我想上海也没有什么名胜地方,这几天顽的够了,再住几时,还待要到那里去顽?故而明后天想动身回苏,你可也是这样意思? ”少牧闻言,沉吟半晌,始回答道:“本来我也要想回去了,只因出月初,寓沪西商就要跑马,那是上海春秋二季最是热闹的事,外路人多有到这时候到上海来看热闹的。我们既在上海,不可不看了跑马回去,因此还想耽搁几天。 ”幼安道:“跑马有甚好看!且知他出月几时才跑? ”少牧道:“曾见《笑林报》与《游戏报》、《繁荣报》上说是三月初四、初五、初六。初四只隔得十数天了,我们看过跑马,一准回去可好? ”幼安道:“今天是二月十九,如此说来尚有半个多月。不是我过于多虑,上海的花消很大,那十数天里,你须格外留点儿神,我也陪你再住几时。但是跑过了马,那可不能再耽搁了,不要你闹孩子气儿,一时间又不肯回去。 ”少牧笑道:“安哥说那里话来,我们看过跑马,初十左右动身就是。 ”
正说着话,隔房的荣锦衣过来,说起昨日到了一个同寅,约他要一同上京,因此愚园没有去得,未知园中景致如何。幼安道:“园中的景致还好。不知锦翁上京,定于何日荣行? ”锦衣道:“大约看过跑马就要走了。 ”少牧道:“原来锦翁看了跑马,也要动身,我们也等跑马一过就要回苏去了。方才正在这里说起。 ”三人闲谈片刻,茶房进房开饭,锦衣分付把自己的饭菜开在一个房中。大家用过,说说讲讲,甚是投机。
到了两点多钟,锦衣要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买些钟表,并千里镜、八音琴等,邀着幼安、少牧同去。幼安回称:“昨日身子劳乏了些,今日不敢出门。 ”少牧本约志和、冶之三点钟在媚香房中等着,一同到楚云家去,巴不得趁早脱身,乘着这个机会,就与锦衣出了长发栈,一部马车到亨达利去。锦衣买了一座搁钟,一只金表,与些零碎洋货。少牧买了一只外国金镶的金钢钻戒指,足足二百两银子,套在指上。锦衣将金表藏在身旁,余下的东西交与马夫收拾好了,便想回去。少牧把郑、游二人在花媚香家等他的话与锦衣说知,要他一同前往。锦衣本来无甚别事,遂答应同到荟芳里去。
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略坐片刻,每人吃了一碗四如春水饺子点了点饥。少牧恨不得一步就到楚云那边,心里头好像有无数的话去与他说,竟有些坐立不安。志和、冶之会意,遂与锦衣、少牧起身,出了花家,同到楚云院中。楚云一见,眉花眼笑的与四个人说了好些温存话儿。其时天已黑了,分付小大姐到杏花楼去,叫了一块洋钱一桌消夜,留吃夜饭。四人见他款待殷勤,过意不去,吃过夜膳,替他碰了场和,方才回去。临出门时,楚云见少牧指上带的那只钻戒晶光夺目,甚是爱他,要少牧照样再买一只。少牧见楚云欢喜,竟把他除将下来,套在楚云指上,送与他了。楚云笑迷迷的谢了一声,暗想:这种客人不巴结他,再去巴结那个?从此更留了一倍心儿,要放出十二分的手段来,做到他一个留连忘返。少牧那里得知,就是幼安也防不到少牧已经落在楚云手中,只想看过跑马,一同到上海的人,自然一同回去。
光阴如箭,这半个多月的日子很是易过。那天已是三月初了。志和、冶之本来包着马车,锦衣也向龙飞马房从初四起包了三天轿车。少牧想要到善钟去包,幼安说是太费,不许。后来只替楚云去包了三天橡皮轮快车,连酒钱共是三十六块洋钱,瞒着幼安,并不使他知道。自己到了初四饭后,与幼安在四马路马车行中叫了一部木轮的皮篷马车,这车价甚是便宜,连酒钱只花了两块洋钱,一样如飞的到跑马场来。
但见场上边人山人海,那马车停得弯弯曲曲的,不知有几百部儿,也有许多东洋包车在内。车中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还有些少年子弟,坐着脚踏车在场边兜圈子儿,瞧看妇女吊膀子的。又有些乡村男女,与着一班小孩子们,多在场边搭着的木板上头,高高坐着,真正看跑马的。至于那些大人家出来的宅眷,不是坐在马车上瞧,也有到泥城桥善钟马房洋台上面出资观看的人。这座洋台,每逢春秋两季跑马,必招看客登楼观看。第一日、第二日每日收洋二角,第三日收洋三角。去的人却也不少。
少牧与幼安两人停了马车,就在车上略看一番。只听得耳朵边上一阵喧哗,场上的人万头攒动。远远瞧见跑马厅上跑出八匹马来。起初原是一线齐的,不到半圈,渐渐分出先后。跑至十分至七,只有一匹黑马与一匹黄马在前。及至一圈跑到,乃是黄马第一。骑马的人,身穿红衣黑裤,头上戴的帽子,只因离得尚远,看不清楚。
幼安瞧罢,微微一笑,对少牧道:“牧弟,你见了没有?谅来一次这样,下次也是差不多的。我们既经见识过了,何须再去看他,还是到张家花园走走去罢。 ”少牧道:“安哥要到张园很好,倘要再看跑马,明日本来还要出来。 ”幼安道:“今日天气很热,明天防要下雨,不来也罢。 ”少牧道:“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事,我们又是难得到此,何妨再来瞧瞧。 ”幼安道:“既然你心上喜欢,且待明日再说。 ”遂分付马夫动身到张园去。
进得园门,下车向各处闲走了一回。那些看跑马的马车,一部部都也来了。少牧要在安垲地大洋房内泡茶,幼安嫌他太觉热闹,一定要到老洋房去。因至老洋房坐下,园丁泡上茶来。这老洋房的面前,乃是一方空地,约有三四亩田开阔,四边种些树木,前面是个荷池,左旁是通安垲地的一条马路,右旁是条花径,花径里边曲曲折折的有两三条小桥、三四座茅亭,那景致倒还幽净。老洋房的隔壁,是全玻璃窗的两间花房,那花房中种着无数外国花草,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幼安、少牧吃过了茶,复又散步一回。因见天要夜了,登车回栈。一路之上,马夫因还接有后趟生意,只在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匆匆的就送到栈门。幼安也不计较,给过车资,由他自去。
少牧心上因当日没见楚云面儿,觉得不甚开怀。等着茶房开过夜饭,晓得锦衣一时决不回来,推说他约在天仙茶园看戏,偷空跑至楚云院中,问楚云:“今日可曾出来?怎的没见? ”楚云回说:“是三点钟出外,四点半钟在安垲地靠窗泡茶,五点半钟方回来的。志和、冶之、锦衣、逢辰与媚香等众姊妹们俱在那边,都说如何不看见你。谅你又与那姓谢的进城去了。 ”少牧道:“我今日何尝进城!因在老洋房里泡茶,故此你们一个不见。这都是姓谢的性气古怪,他嫌安垲地人多,才到老洋房的。 ”楚云道:“姓谢的你不过与他朋友罢了,他要往东你就跟着往东,却撇得我一个人冷清清的。我想你也说不上来。明日你在栈中不出来也罢了;倘若出来,到了张园,莫要再到老洋房去,那边是我们不过去的。 ”少牧道:“明日出来,我一定到安垲地等你,你也千万莫要不来。我想看看替你做的那身衣服可还称身。 ”楚云道:“我包着三天马车,怎的不去?除是大雨,不得出门。 ”
二人正在说话,听得玻璃窗上一阵雨点声响,天公当真下起雨来。少牧道:“你才说下雨,什么果然就应了你口?天不早了,我要去了,且等明日张园见罢。 ”楚云拉住他道:“你不听见自鸣钟才敲十一点么?你着甚慌,就要回去?敢是怕那姓谢的有甚说话? ”少牧道:“朋友相交,何言‘怕’字。你听雨声甚大,故我急欲回栈。 ”楚云道:“下雨有甚要紧!你不是没有在这里住过的人,不回去也不妨事的。 ”回头叫老娘姨端整稀饭,与二少爷吃。老娘姨传话出去。不多时,相帮端上一小铜锅稀饭,一碟火腿,一碟熏鱼,一碟椒盐花生肉,一碟皮蛋。老娘姨服侍少牧吃过,楚云也吃了一碗。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少牧这夜竟又没有回去。
明日,整整的又下了一天大雨,出不得门。不但楚云这天没坐马车,少牧也在房中坐了一日,与楚云并娘姨们叉了八圈小麻雀儿。到得晚上,楚云要到丹桂看戏,嬲着少牧同去。少牧回他天雨。楚云把自己穿的那件玫瑰紫呢一口钟与少牧披了,虽是短些,尚可将就。唤娘姨到弄口喊了一部东洋车,陪着他一同前往。看到十一点钟,雨还没有住点,依旧双双回院,少牧又在院中住了一宵,初时还想着幼安在栈寂寞,且恐回栈时见面为难,把甚话儿推托。争奈楚云有心要离间二人,说话之间半讥半刺的嘲着少牧,说: “人家怕父母拘束,妻妾吵闹,不敢在外过夜,那是有的。姓谢的是个朋友,你竟受他管束,令人羞也不羞! ”少牧被他说动了火,竟把幼安抛撇在九霄云外,故第二夜住在院里,反比隔夜安心了好些。
只是春宵苦短,及至一梦醒来,早又天已过午,但见一轮红日照耀满窗,天气略觉冷了些些,却已晴了。少牧心上很是得意,与楚云说知饭后一同出去。楚云应允,不过不肯同坐在一部车上,说是青天白日,旁人瞧见不雅。叫相帮另去叫了一乘橡皮轮亨斯美车。午饭已过,楚云梳好了头。马夫来说马车放在三马路弄口。娘姨服侍楚云更衣,上身穿的是荷花色外国缎棉袄,下身是雨过天青色外国缎棉裤,正是少牧替他做的。穿好之后,向着衣镜中照了一照,对少牧笑微微点点头儿,说声“我们去罢! ”少牧看他打扮好了,越显得十分娇媚,心里头已甚欢喜;又见他临行的时节那副笑脸,真把人魂灵儿也勾得过去,不由不愈加着起迷来,说声:“我们就走! ”喜洋洋的出了院门,登车而去。楚云在前,少牧在后,先向四马路兜子一个圈子,方到跑马场边,将车歇下。
这日是跑马的末一天了,昨日又是下雨,人人都没出来,今日故更热闹,比第一天看的人又多了十分之二。少牧停车的前面,就是锦衣的马车。少牧见了,正想下车去与他说话,后面忽有人大呼:“杜少翁,你也来了! ”回头看时,乃是志和、冶之。还有一人,年纪甚轻,身穿淡湖色外国缎棉袍,白地蓝花漳缎马褂,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那帽上钉着一块玭霞,价值连城,眼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头衔着一支吕宋烟,这烟咬嘴是金星玛瑙的,足上天蓝缎套裤,元色漳绒旗圆式鞋子,品貌风流,衣披潇洒,也与少牧点头,少牧却不认得他。三人将车停住,一齐跳下车来,走至少牧那边。志和问他是几个人一同来的,少牧把手向楚云的马车一指,回说是与楚云同来。又附着志和的耳朵问:“这穿漳缎马褂的是什么人? ”志和道:“此人姓屠,别号少霞,本地人氏。家财万贯,可算得富甲一城。 ”那屠少霞见了少牧,虽然与他胡乱点首,也因从没见过面儿,细问冶之此人是谁,冶之与他说明。二人始又重新见过,各说了几句仰慕的话。
志和对少牧道:“我们今天来得不巧,听说第五次马已跑过了,第六次尚有好一刻耽搁。呆呆的停在这里做甚?不如到张家花园去弯一次儿,回来再看可好? ”屠少霞道:“我本约林黛玉等都在张园,此刻不知到了没有,正想去看看他们。 ”冶之向少牧一瞧,道:“你不是一个人独自一车来么?我们因屠少翁的马车被他贵相好花笑春坐去,故此三个人坐了一车,觉得很不舒服。若是你也要到张园里去,我想与你一车,可好? ”少牧大喜道:“我一个人正是寂寞,你肯坐在我的车上,那是很好的事,有何不可! ”冶之含笑跨上车去,果与少牧并肩坐下。志和、少霞说他不合拆了姘头,轻轻的在肩上打了两下,回身各自登车,分付马夫快行。少牧在车上向楚云做个手式,叫他一同前去。楚云会意,也叫马夫将车开放,都向张家花园而去。
这日从园门外马路为始,接至安垲地大门,那马车停得水泄不通。挨挤了有半刻多钟,方才挨了进去。各人下车入内,果见林黛玉、金小宝等凡是有名的妓女,都在那里泡茶,身上穿的衣服俱是簇崭新的,很甚夺目。花笑春与黛玉坐在一张桌上,少霞看见,走过与他搭话。楚云也走到这一边来,要想拣张桌子,谁知一张也没有空的。只听得东壁厢有个大姐高呼:“先生可要到这里坐? ”却是跟花小兰的阿素,那小兰也在旁边桌上吃茶。楚云点了点头,回身要走,被靠窗口坐着的媚香、艳香姊妹两个看见,各人把手招招说:“这边也还有个座儿。 ”楚云没了主意,因见少牧与志和、冶之多在媚香、艳香隔肩那张桌上,遂决定到窗口边来。一面差娘姨去回覆阿素,说客人叫他坐在那边,不过来了,免得阿素多心见怪。阿素见冶之等多在那厢,手中拿了一支水烟袋儿,从人丛中挤得过来,点了个火,递与冶之。冶之接过,吸了两筒,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将烟袋交还,阿素接着自吸。又同楚云、媚香讲话,独有艳香却不甚去理会于他。少顷,荣锦衣、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等也都先后到园,众人好不兴头,坐了一点多钟,始各渐渐散去。
少牧与志和等依旧同行,冶之仍与少牧一车,路上边说说谈谈,甚是有趣。行至斜桥,已过不多路就是跑马场了,冶之见坐着的乃是亨斯美车,忽然要想拉起缰来。马夫因今日路上人多,欲待不许,怎禁得冶之性起,一定要拉,马夫无奈,把缰绳双手递过。冶之接着,照法拉动,如飞而去。及到泥城桥下,少牧要停,冶之说:“停在过桥沿浜的安康里口,那边有些住家野鸡,很是好看。 ”遂一直车过了桥。正要转湾,不防迎面来了一部船车,转湾角上又来了一部轿车,冶之慌了手脚,缰绳扣得过紧了些,勒伤马口。那马负痛往前一奔,与船车上的那一匹马撞个正着,四蹄发起蹶来。轿车正在转湾,一时收不住缰,也巧巧的撞在一处。但听得豁喇一声,竟把冶之马车上的车杠撞断,那车子翻下地去,马已跑了去了。冶之、少牧一咕噜滚到尘埃。正是:
莫言可作逢场戏,着意须防行路难。
毕竟不知冶之与少牧性命如何,溜缰的那一匹马可闹出别的祸来,且看下回分解。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吟碧庐端阳开夜宴醉红楼消夏订香盟
话说杜少牧与经营之商量定妥,同至长发栈,用花言巧语要骗幼安回苏,并要他寄信带银。幼安因少牧一夜不归,心中十分焦急,船家又一早来催,说是潮水已来,赶将行李衣箱挑下船去。少牧的铺陈也由茶房打好,只要等他一到,就好下船,岂知从潮来起等到潮平,双眼望穿,杳无踪影。正要差茶房到各处堂子里去寻他,见他同了一个四十来岁年纪、趾高气扬的人走进房来。幼安不认得他,不知到此何事,勉强起身招呼,并问少牧:“怎的此刻才来? ”少牧怀着鬼胎,不敢多讲,只指着经营之道:“这位是经营翁,昨夜遇见了他,商议一件合股买卖的事,故而没有回来。并且今日我又不能动身的了,特地同来与你商量。 ”幼安心上一怔,接口问道:“合股做甚生意? ”经营之道:“不瞒谢幼翁说,少翁一个月前曾与做兄弟的说起,要〔合〕股开一所书局。这项生意本来利息尚好,兄弟也曾久有此意,自从少翁说及,无一日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个朋友到伦敦去,托他打听机器价目共要若干,预备下本。前日这人寄了一封信来,谁知他格外要好,说目下机器价甚便宜,以后必定要涨,已经代定了大小两部,不日要到上海。兄弟接了这信,虽然感他盛情,却弄了个骑虎之势。机器到了,倘然不做书局,要他则甚?因在抛球场找了一处房屋,共是五上五下,足够用了。连日寻少翁商议开办,因他着了赌棍的圈套,每天在迷龙阵中,寻不到他。直至昨日,方才在四马路上遇见。兄弟想创业的难处,不比守成容易,那一件事不要亲自费点儿心?我自己又有票号,又有钱庄,又有绸缎洋货等铺,真是没有工夫,若然少翁又回去了,这书局里的事情,却教那个照管?因此特来与幼翁商议,我想留他再待几时,且把这书局开了,招一个诚实可靠的伙友,托他料理诸事,那时方可来去自如。或是一年到上海一次,看看帐目,或是长来住住,多可随便。幼翁你道是也不是。 ”
幼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肚里盘算念头。他想经营之真是一个生意场中的人,虽然没有见过面儿,少牧先时也曾说起。不过合股做事,当时何以并未透些口风?况且伦敦买机器的那一番话,即是托他打听价目,那有贸贸然便替人家买下的道理?莫非少牧昨夜遇见了花柳场中的那一班人,忽又心热起来,不想回去,故与这姓经的把说话来唐突于我?这却叫我怎样回他?心下好不懊恼。营之见幼安半晌没话,深怕他识破机关,急与少牧递个眼色。少牧会意,对幼安道:“安哥不必踌躇。我不回去,与你一同住在上海最好;若然你一定不能再耽搁了,我立刻写封家信,托你带与少甫大哥。不但做生意是件正经事情,并且我带出来的资斧尚还不够下股,须要他再寄三四千银子到来。我料大哥晓得是个正用,必定不为难的。 ”幼安听罢,仍未回言。只见船家又匆匆的上岸来道:“潮已退了,客人们快请下船。再迟恐洋泾浜里落枯了水,开不出去。 ”营之乘机说道:“既然如此,少翁决定缓日回去,快快写封家信,好托幼翁带与令兄;或者连幼翁已经下去的行李一齐搬了起来,大家再住数天,这信交信局寄去。休得迟疑不决! ”
幼安摇了摇头,子细一想,此事多因少牧迷恋烟花而起,今日若要逼着回去,一定不肯动身。若要说破他们的来意,又是一个正经题目,不便发话。若说自己再在上海陪他几天,却也无益。何不假装朦懂,回到苏州,且与少甫说知,再到上海劝他。倘然今日做书局的那一席话多是虚的,硬拉也拉了他回去;倘是当真做甚生意,这种花花世界断不是少年人住的地方,也要劝他收拾回家。好得来去尚便,不过多费些些川资,只要劝得朋友回心,有何不可? ”主意一定,始开口道:“既是你们为了正事,我也不便强着动身。不过我因离乡已久,家内乏人,今日只好先自回去,不能奉陪的了。牧弟有甚家信,快些写来给我,好待我赶紧下船。 ”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好如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急唤茶房把收拾起的纸墨笔砚取了出来,写了一封切实家书,封好了交与幼安。又叫茶房把已经下船的东西检点检点,凡箱笼上帖着“小东山主”字样的,多是幼安的行李,一概放在船上;“浣花旧主”的,多重新起了起来。部署已定,幼安下船,少牧、营之送至船上。幼安附着少牧耳朵,叮嘱了好多的话;无非是叫他步步留心,不可恍惚。少牧口里头连连答应,其实心里头那有一句记他?船家进舱,禀称就要开船,幼安转送二人上岸。
二人站在岸旁,看船过了洋泾桥,少牧方始放心,向营之说声:“好险!幸亏没有露出破绽。看来不到四五天必有银子寄来,我的大事可望成功。 ”营之道:“但愿如此,也不枉我替你谋干一番。但我看那姓谢的人很是精细,起初好半天没有说话,不知他心上边转甚念头。必须等银子寄到,方可放心得下。 ”少牧道:“幼安这人虽然精细,怎禁得你所说的话有根有蒂,我看他不见得有甚疑心。只等我家中回信来时,自有分晓。我们此刻到那里去? ”营之道:“且回栈去锁了房门,再到楚云那边,给他一个回信,须知他眼巴巴地望着。 ”少牧道:“言之有理。 ”当下回至长发栈内,叫茶房把搬上来的行李依旧放在一处,又把铺陈拆开,重新摊在床上,说明这一间房从今天起无论住与不住,包定下了,每天作两客算,不必再借别人,免得多所不便。茶房唯唯,自向帐房关照。
少牧见诸事收拾已妥,与营之移步出房,将门锁上,把钥匙交与帐房,仍旧营之坐了包车,自己叫了部东洋车,飞也似的回到楚云院中,把上项事一一说知。楚云听了,眉花眼笑的说:“你看这一条计使得可好?却也亏了经大少爷能说能行,才把那姓谢的哄他走了。 ”回头问少牧道:“你该怎样的谢他才是? ”少牧道:“今天晚上请他吃个双台可好? ”楚云道:“有甚不好?但不晓得经大少爷今儿晚上可闲?他每天的应酬比你多呢。 ”营之笑道:“果然今夜有个姓潘的请我吃酒,一个姓邓的请我碰和,这里来不及了,明天也好。 ”楚云道:“如何?我说你没有空闲。这么样罢,你二人此刻还没有吃饭,不如请几个朋友来吃台早酒,岂不很好? ”少牧道:“此刻吃酒,好是好的,却叫我到那里去请甚客人? ”营之道:“少翁当真要请我么?我替你请几个客叙叙何如? ”楚云道:“经大少爷有客,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叫少牧快些点几样菜,交代下去。又叫阿娥姐快拿请客票来,等营之写好了,分付相帮去请。营之写了一张到久安里颜如玉房请潘少安,又是一张到新清和坊金粟香房请邓子通与温生甫,又是一张到百花里花小红房请康伯度与他的洋东大拉斯。少牧道:“康伯翁白天里恐没有工夫来么? ”营之道:“今天乃是礼拜,说不定竟是来的。 ”楚云数一数,一共请了五个客人,双台酒尚嫌太少,又叫少牧写条去请了游冶之、郑志和两人。不多时,请客的回来说,请客一概多来,少牧很觉有兴。
等了一刻多钟,众人陆续到了,摆好台面入席,少牧与潘少安、邓子通、温生甫、大拉斯多是初见,一个个动问姓名、籍贯。潘少安是常州人,面如冠玉,年纪只有二十岁左右。邓子通是厦门人,四十多岁年纪,看他举止,很是阔绰。温生甫是常熟人,与子通最是要好,年约三十多岁。子通与他是顽惯的,不叫他生甫,叫他温生。故此堂子里人也多随口叫他温生,他笑笑嘻嘻的满口答应。大拉斯〔年〕纪约三十左右,虽是个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一样叫局搳拳。少牧得了这一班新结交的朋友,这兴致比前自然又豪了许多,并且幼安又动了身,更觉毫无避忌。这席酒直吃至上灯方散。到了晚上,潘少安在久安里请营之吃酒,转请少牧。后来邓子通的碰和,也被营之拉着同去,碰至二点多钟方完。并不回栈,仍在楚云房中住宿。
从此一连数日,今天你请,明天我请。流光如驶,看看端节将临,苏州的银子没有寄来,只接了幼安的一封空信。那信上写着,少甫已于日前因杭州要开租界,彼处有所地基划在界内马路之中,故到杭州料理去了,急切不能回来,家下乏人,劝少牧不必与人合股贸易,赶紧回苏。少牧看了,大失所望,好不没趣。歇了两日,少甫从杭州也有信来。开头说,动身赴杭的时候,先有一封家信寄到栈中,何以并无回信?曾否收到? ”后面写的是“刻接苏州幼安来信,所谈我弟与经营之合开书局一节,目下生意艰难,我弟素不精于会计之术,加之兄在杭州,家中无人管理各事,不如作为罢论,赶速回乡,免致合家盼望”等语(论)。少牧想,第一封信怎的没有见过?早知道他已到杭州,也不叫幼安动身去了。后来想着幼安动身的明日,长发栈里茶房曾送一封家信到荟芳里来,那时我正在碰和,因想幼安昨日才得动身,这信必是家里头又要催我回去的那些厌话,决无别事,所以藏在身边忘记下了,至今没有看过,真是糊涂得很,急忙伸手向衣袋内一摸,挖出一封信来,这信封已袋烂的了。拆开一看,才知道幼安在上海动身之时,少甫正在苏州动身。此时少牧气得呆了,急忙拿了这信去找营之商议。营之看了道:“令兄既赴杭州,急切也无法可想,须得回苏之后,方可再作计较。 ”少牧闷闷不乐,与营之带着这几封信去见楚云,给与他看。楚云望了个空,起初甚是不快,后想杭州回到苏州不甚很远,只要少甫早日回去,好恳营之再替少牧设法,尚有后望可图,故而尚不十分着紧,只说:“既然事已如此,且俟缓几天再行计较。 ”少牧看他不很发恼,略略安心。
这日已是五月初三,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少牧叫把局帐抄来,略略一瞧,共是连双台十一台酒,十二场和,连台面局足足七十个局,一大半是四月下半个月里头的。少牧在身旁摸出一把钞票来,照数付讫。另外给了十六块手巾洋钱,那是楚云先关照的。阿娥姐交代出去,带房间的相帮进来谢了一声,照例绞上一道手巾。阿娥姐又问:“二少爷的节盘可要明天送到栈里头来? ”少牧道:“我每天不在栈里,可以不必来了。 ”说罢,又拿出了四块洋钱盘洋赏给他们,阿娥姐带笑接了,叫相帮拿上四色礼物,乃是枇杷、粽子、咸蛋、火腿,要少牧略受些些,说是先生的敬意。少牧望着楚云,只是含笑,那里肯收?楚云伸手取了三四只枇杷,道:“二少爷的家眷不在上海,就算了罢,你们拿去。 ”口讲着话,把枇杷剥好一只,送至少牧口中,说是领些儿情,营之在旁喝一声采。少牧吃下肚去,觉得异样鲜甜,满心欢喜。
阿娥姐道:“二少爷今天不回栈去,可与经大少爷吃司菜罢,省得我们再去寻别的客人。 ”少牧不明白甚样叫做司菜,动问营之,才知是厨房送与妓女讨赏钱的,共是四大碗菜,三节多有,妓女必定找个体己客人代吃,破费六块洋钱赏钱。少牧想六块钱算得什么,向阿娥姐满口答应说:“既然如此,我们肚中饥了,何不此时就吃? ”阿娥姐果然关照出去。不多时,搬进四样菜来,乃一碗红烧鱼翅,一只全鸭,一碗火腿,一只白蹄,另外一壶京庄。阿娥姐筛好了酒,二人坐下同吃,楚云在旁侧相陪。
饮酒中间,阿娥姐说起,端阳日房中须得多几台酒,替先生争些场面。少牧允了一个双台,准定七点钟吃。阿娥姐送上菜单点菜,少牧随意点了几样,当面约着营之这日一定要到。营之道:“端午日的花酒真是应酬不及。我七点钟自己在久安里请客,正要请你作陪,怎能分身得来?我的台面散了,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康伯度那一个没一台酒?并且人人多要请你。我看你七点钟断来不及,不如改在十二点钟就罢。我们翻台过来,岂不甚好? ”少牧道:“不错,我昨日遇见志和、冶之,他们也说端阳日多要请我吃酒,因怕晚上边挤不开来,约定两点钟入席。照此说来,从白天两点起,接到晚间十二点钟,共有七八处台面,这里七点钟真是来不及了,一准改在十二点后也好。 ”楚云道:“能够早些最妙,当真应酬不转,莫说是十二点,一两点钟来吃,也一样的。 ”营之道:“各人的酒多是预定时刻,大约挨到这里,总须这个时候。 ”楚云点点头儿。二人又用了杯酒,叫拿饭来吃过,阿娥姐收拾残肴。营之有事先去。
楚云有人来叫堂唱,听说姓潘,少牧问他:“可是少安也做你了? ”楚云道:“并不是他,乃是个广东客人。 ”少牧不在心上,坐到楚云堂唱回来。这几天因是节边,院中没甚客人,不到一点钟时已打烊了,少牧与楚云双双安睡。楚云在枕上边再三把苏州银子不来,必须先替赎身的话说了又说,要他帮助几百块钱。少牧因苏州银信望了个空,自己又剩得不多,除去节下开消,只有七百两那张汇票,与百几十块钞票,四五十块现洋,不便多应承他,只允了二百块钱。怎奈楚云撒娇撒痴,缠个不了,因又加了二百,共是四百洋钱,约定初五晚上吃酒时带来。楚云始暗暗欢喜,并不再言。一宵易过,明日少牧仍没回栈。
到得端午日,吃中饭时起身,楚云催他回去取洋,始勉强跑到栈中,开箱拿了汇票,到后马路票号里尽数换了钞票,带在身边。看看已是二点多了,因冶之、志和约着先到花小兰家吃酒,防他们等着不便,急忙唤了部东洋车,一直到小兰院中。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等到客齐入席,差不多有三点半钟。
就从这时候起,第一台是冶之的主人,第二台五点钟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台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艳香那边,天已黑了。第四台是荣锦衣的,在花影娇家。第五台是经营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台是潘少安,请在同弄颜如玉那边。第七台是邓子通的双台,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第八台是温生甫,在金粟香楼下一个小清倌人叫花小桃房中的酒。这席台面上来了一个生甫新认识的朋友,姓夏,单名一个兴字,别号时行,做百花里花莲香的,第九台就翻到花莲香房间里去,又是一个双台。第十台是大拉斯请的倌人,叫杨小蛮,又叫小田,住在西合兴弄内。直到第十一台,方才轮到少牧,已是三点多钟。少牧心中暗暗焦燥,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我的地方先去。 ”这十个台面上叫来的局,旁人多掉换几个,少牧因只做楚云一人,始终是他。叫到第八、九个台面,看楚云脸上已不甚高兴。第十个台面上,楚云咬着少牧的的耳朵说:“天要亮了,你的酒明日吃罢。 ”少牧呆了一呆,回覆他道:“朋友多已约定下了,怎能够改在明日?我们马上就翻过来,可好? ”楚云不答,坐了一坐,起身就去。
少牧等散了台面,邀着众人翻台过去。只见房中对床的正面壁上,新挂了“吟碧庐”三字一块横匾,乃是银杏板的,黑边绿字,写得好八分书,下款落的“河阳小主”。少牧一看,暗疑道:“河阳小主”,此人一定潘姓,莫非这匾是潘少安替他上的?那两个字真是他的笔迹。为甚前天晚上有个姓潘的叫局,也曾问过楚云,他偏推说是广东客人?看来内中有意瞒我,倒要留神瞧他一瞧。口内不言,暗中就留下心儿。果然席面上见二人眉来眼去,甚是亲热,不由不发起酸来。无奈这姓潘的是经营之的好友,营之也在席间,未便发作。遂草草的吃些酒菜,推说醉了,不耐久坐,就要回栈安睡,催着散席。众人本也吃不下了,又见楚云不甚苦劝,分付快端干稀饭来,略略用过,一因主人自己急思回去,二因再无别的翻台,道谢过了,大家各散。
少牧也要穿衣往外,楚云问他:“到那里去? ”少牧说是回栈。楚云道:“天快明了,回去做甚? ”少牧道:“回去自然睡觉。 ”说过了这一句,也不再言,向外就走。楚云一把拉住问道:“你换的汇票换了没有? ”少牧假意失惊道:“汇票今天没有换得,且等明日说罢。 ”楚云不依道:“怎么你答应了我的事,这样有口无心? ”少牧道:“我倒不是有口无心,只怕你心不应口。 ”楚云听语出有因,愈加不放他走,道:“怎的我心不应口?你须说与我听。 ”少牧道:“你的心果然应口,前天晚上姓潘的来叫局,他究竟是那一个? ”楚云道:“姓潘的,不曾与你说过,是个广东人么? ”少牧冷笑道:“只怕他是常州人罢!你来瞒我做甚? ”楚云发急道:“你疑心潘少安做我么?我可发个誓与你听:若果是潘少安,叫我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你莫冤枉人家! ”少牧听他发誓,心上软了些儿,回转身在交椅上坐了下来,道:“潘少安既然没有做你,为怎这一块匾明明是他写的? ”楚云“扑嗤”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他写了一块匾就算做了我么?那是我一个姓何的客人央少安写的,姓何的与少安是个要好朋友,往后你可自己去问。譬如你也是个会写字的,有人托你替他的相好写一块匾,我问你写是不写?难道写了他相好房里的匾,这相好就算你的?世上那有这样执一之见的人! ”少牧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口开。房中阿娥姐等也一个个多说“二少爷莫要疑心,我们先生真是没有这事”。
少牧顿时这口酸气不知不觉平了许多。不过方才说过了回栈睡觉,并且终疑今夜这两台酒,前天点菜时候楚云就催着要早,后来在台面上更有明日再吃的话,莫是散了席,还有酒在后头?故此决定要去去转来,试试他有酒无酒,有客无客,所说的话是假是真,好决计替他赎身办事。主意已定,对楚云道:“既然你不做少安,那是我错疑你了。换的汇票实在不在身旁,且待我回栈取来。 ”楚云道:“当真回栈去取,还是去去就来,还是要明日再来? ”少牧道:“就来怎讲?明日来怎说? ”楚云道:“就来我不睡了,在此等你。若要明日才来,我今天出了一夜的局,人也乏了,要睡觉了。 ”少牧想了一想,道:“不见得马上就来,你睡觉罢。 ”楚云尚要与他说话,少牧已出了房门。因天尚未明,外边伸手不见五指,喊阿娥姐拿盏洋灯照着出去。
跑到弄口,本来觉得天气甚热,一阵晓风却吹得满身发起冷来,心中好不懊恼,一步懒一步的从三马路往东而行。走到第一楼后面那条横街,转了个弯,抄至四马路口,那风却愈觉大了。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春纱夹衫,二蓝实地纱夹马褂,薄的竟有些受耐不住,就想缩回转去。又想楚云面上这几天花的钱也不少了,况且还托着我帮他赎身,将来嫁我,那有变心的事?此刻若马上回去,显见得我疑心着他,有意抄他过失,何不先到久安里颜如玉那一边去,只说寻潘少安,又有朋友请他吃酒。他如住在那里已经睡了,楚云处不必再去,竟然回栈去罢;若是不在,何妨问问如玉,再去未迟,不强如在街上边拚着身子受这些苦?想罢,因又转身往东,信步向久安里而行。
到得弄中,正在记不起是第几家门口,恰好有个相帮,手中拿着正堂公务灯笼,在各家门口照看妓女的牌子叫局。少牧借这个便,跟了他一路照去。到第四家墙上,看见醉红楼颜寓的朱笺贴条,暗喜:“这里是了! ”敲门进去。回看那叫局的人,乃是往隔壁杜素娟家去的,少停,听得院里头高喊:“素娟先生堂唱!姓经的叫到西荟芳。 ”这时候,因万籁无声,故此甚是明白。少牧心上一怔,暗思姓经的不知可是营之?西荟芳可是楚云?且待上楼见了如玉再说。 ”
谁知上得楼去,如玉房门紧闭,已是睡了。少牧轻轻敲了两下,跟如玉的大姐阿宝从梦中惊醒,趿了一双拖鞋,七跌八铳的出来开门。如玉也已醒了,在床上动问是谁。少牧看床面前只有一双女舄,明明没有客人,回说:“是我,替一个朋友来请少安吃酒,怎的他不在这里? ”如玉闻言,坐起身来,叫阿宝挂起一边的帐门,请少牧在床门前一张籐椅上坐下,向他脸上一瞧,似笑不笑的道:“二少爷,你怎么此刻到这里来?少安方才与你一同吃了楚云那边的酒,没有回来,谅是俗语说的 ‘连底冻’了,你却怎的出来? ”少牧听罢,脸上一红,道:“怎么少安‘连底冻’在楚云那边,你不恼么? ”如玉微笑道:“我还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少爷晓得了不恼。 ”少牧听了,更是火往上冲,忙问如玉:“难道少安当真做了楚云不成?乃是几时起的?快与我说! ”如玉叹口气道:“我告诉你罢,少安本来做我,很要好的。自从你请他吃酒,在台面上见了楚云,两个人就勾搭上了。酒也没有吃过一台,和也没有碰过一场,容容易易的就下了水,说起来,楚云真是不该这么样贱。如今他们火一般热,今天白天里瞒着你碰了场和,听说晚上尚要补吃台酒。谅来你散了席,必定躲在左近什么地方,等你走了出来,他又进去。此刻只怕台面坐了,怎的还想到这里来?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口也开不出来,立起身来,恨不得一步赶到西荟芳去。
如玉一见,慌在床上伸手出来拉住他道:“我告诉了你,你慌什么!你若然去闹出事来,岂不怕我招怨?你们朋友是好朋友,我们姊妹也要好的。就是你要去发作,也不在这一刻儿。 ”少牧始又立住了脚,回转身来,恰与如玉打个照面,见他上身只穿一件淡粉红捷法布小衫,下身盖了一条湖色绉纱夹被,露出三寸不到的一双小脚,那一种娇媚之态,比着楚云,更令人情不自禁,遂顿时转了一个念头,想何不喊个双台下去,做了如玉,一来剪还少安的边,好报此仇;二来如玉的房间又大又多,正好做个消夏地方;三来看看如玉人品如何,倘比楚云更好,一样娶一个人,何妨就娶了他,好把楚云气他一气,岂不甚好?故此移步床前,与如玉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娇花已被他人采,嫩蕊何妨别处攀。
要知少牧在醉红楼自从这一夜起闹出许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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